拂衣可同调番外(风琊视角)——沙冬青

沙冬青

风琊祖籍秋陵,但风氏一族迁到献州也有数代了。他少年丧父,自幼随母亲在外祖家居住,外祖家是献州当地富户,姻族广茂,外祖父时常夸道:“这么些个儿孙辈当中,就属我这个外孙最是出色”。

这倒不是虚言,风琊甫一进学就显露出非同一般的天赋,才智超群,一点即通,父母两边的亲族子弟,没有一个赶得上的。先生每日没口称赞,外祖与母亲都寄予厚望,他自己也不免飘飘然起来。

十四岁即赴乡试,时任当地学政的是庄致敏,知道有个神童来考,放榜后特地调出他的卷子来看,阅卷后深异其才,召见了他不说,还将手上一串菩提珠解下来送给他:“你年纪虽小,才气已露,只是尚需雕琢,不可过分自傲,且过几年再考。”

这一次秋闱虽未取他,庄致敏作为海内名儒,一番考语足以令他声名鹊起。然而风琊自己思忖,总是不甘,认为落榜是考官昏聩守旧,不敢视其锋芒。但他感激庄致敏看重之意,也听从他的建议,又发愤苦读了数年才去考举。

其后外祖与母亲相继染病去世,临终时母亲握着他的手,无限憾恨道:“我知你将来必有名扬天下的一天,可惜我是见不到了。”母亲去世后,他扶灵柩回秋陵祖坟,主持父母合葬,并在坟旁结庐守孝。

秋陵风气尚武,虽三尺幼童亦以骑射为乐,少年更是轻生忘死,一旦有西摩军队来袭,家家不分男女老幼,咸往迎敌。才做了秋陵指挥使的呼延律威名赫赫,每每领军出战,身先士卒,军民莫不尽心。

风琊曾见他率领大军出城,烽烟滚滚,旌旗啸啸,百姓夹道助威,日光照出铠甲上金鳞万片,一声令下,应者如山。少年深感震动,心中暗想:“大丈夫当如此,才不负一生。”

于是钻研兵法,终日不倦。

风氏的祖坟地处荒僻,偶尔有牧民在附近放牧牛羊,有个牧羊女正值情窦初开年纪,对这冷漠孤僻的少年上了心。献州是繁华富庶之地,他又家境优渥,烟柳画桥斜渡,恣乐追凉忘日暮,奢侈享受惯了,一夕到了这荒漠边城,独居无聊,间或遇到了也会同她说几句话。

这一日少女来时发上簪了一朵金黄的小花,微微侧着头对他笑。风琊毕竟年少,虽然一贯不大看得上这粗鄙的丫头,此时也不觉心底轻轻一动:“好看。”

少女睁大了眼睛,喜滋滋道:“真的?”

他自觉失言,又要掩饰:“我说的是这花,我以前没有见过。”

少女偷偷欢喜,也不戳破,只是拿下花儿指点给他看:“这是沙冬青,一向长在大漠里,难怪你没有见过了。”

其实这小小黄花比起献州春日的桃红柳绿,实在寒酸极了,他不以为然地点点头。旁边一只小羊凑过来想吃,少女连忙拿开:“这是有毒的,你吃了可不得了!”

他这才又认真看了一眼。

三年孝期将满,风琊要回献州,那牧羊女却怀了身孕。本来带了女子回去也不算什么,偏偏孝期生子,有违礼法,一旦传出,名声尽丧不说,功名也要革除。他这一趟是要回去应考的,岂能留下这样一个把柄。

于是,一碗加了沙冬青的肉汤,断送了两条性命。

“你不要怪我,沙冬青这样的花,终究只能开在荒漠里,不能登上大雅之堂。”


回到献州,人们口中谈论的已是另一位崭露头角的新秀。芹州与献州仅仅一江之隔,谢衣的诗文早晨才写就,晚上就已流传到献州士子之间。风琊素性高傲,目下无尘,便也有过去被他压了风头的人,特意前来告诉他:“芹州谢氏那个谢衣,年纪虽比你小,我看才华不在你之下,说不定还要强上几分。”

他冷冷一笑,将手中谢衣诗集合上:“不过是会写几首歪诗,算什么大才!”随手掷在地上,“我辈之人,报国安民才是正途,若有本事,官场上见真章。”

其时沈夜登基数年,强硬风格日渐显现,风琊深以为知己,打定主意这次科考要一鸣惊人。于是对着满堂的士子道:“此番我必占得魁首,将来出将入相,不在话下,诸位静待吧。”

他口气狂妄,然而在场之人皆知他有才,倒也不敢辩驳,只有方才说话的人扬了扬头:“我等固然是比不上你,难道就没有别人胜得过你?我便押今年状元是谢衣。”

清平六年的春闱,沈夜果然擢选谢衣为状元,风琊为榜眼,颜子翼为探花。风琊满怀不忿,赴宫中琼林宴时,心情犹是郁郁,对着满目金粉琳琅,只觉刺眼,还要看着谢衣谈笑自若,意气风发,简直快一口血呕出来。

随后沈夜踏月而来。

满腹骄矜冰融雪消。他自己也是一愣,一颗心分明平静下来,却有更深处什么东西在蛰伏中苏醒。很多年后,他才明白,不过是这二十年的渴望幻象,在这一刻清晰显现在面前。

权势,美人,威仪,荣光。

沈夜的一切都太耀眼,令人目无他物。

宴上右相雍门狄故意为难新科士子,以席上之事出上联:“万年青隐万年觞。”说的正是沈夜端起酒杯,身边的冬青花倒映杯中的景象。

风琊心中恍惚想道:这才不愧叫冬青,这才是开在帝王身侧,万年长青的富贵之花。

当时他没有对出下联,是谢衣离开座位,顺手折过一枝紫薇,一步步送到沈夜手中,笑意凝眸,风姿动人:“紫薇花对紫微郎。”

满座叹服,沈夜低头微笑。

风琊望着谢衣,心中嫉恨更深一层,然后目光又忍不住转回沈夜身上。

这便是他与沈夜的初见。

后来的后来,战火连天,血流成河,江山易主,生死难料,他终于得到曾经梦想的权势,美人,威仪,荣光,却在被砺罂点破心事的一瞬才明白,他还想要得到沈夜本人。

而这,是他用多少心,杀多少人,打多少仗,都绝无可能得到的。

于是孤注一掷,起兵反叛,终于在兵败后为初七所杀,尸体被匆忙掩埋在大漠里,印证了自己在沈暮面前所发的“黄沙盖脸,尸骨无全”的誓言。

燕门被通天之器攻破之前,他曾经独自回想起这一生与沈夜的交集,除却军国大事,朝堂应对,竟没有任何私人一些的交谈。

唯一一次无关正事的对话,就是在躲避砺罂追杀的某个夜里,沈夜曾经看向地上一丛沙冬青的叶片,目光停顿一下,他知道沈夜必然不认得,所以答道:“这是沙冬青啊。”沈夜听着,一时没有出声,他便继续说下去,“若是春天,倒可以看见它开花,这花冻不死,又有剧毒,牧民最怕牛羊误食。”

他从未注意过的那金光照耀的花朵,突然在回忆里显得异常美丽。

沈夜沉默片刻,说:“出发吧。”

这竟是他们此生最为接近的刹那。犹如朋友寒暄,没有防备,没有算计。

沈夜并没有看到沙冬青开花,就已经离开大漠。事实上,终沈夜一生,也不曾看到它开花。

埋葬风琊的地方,多年后倒是长出了一丛一丛的沙冬青,年年带来塞外难得的春光,而尘沙之下,富贵成空,情仇俱销。遥远的帝都,宫廷和皇陵里无数冬青蓊郁,翠色不改,亘古长青。

玉泥金粟俱尘沙,何须更问冬青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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